一天,我到楼下买甜酒酿,一共五六个人在排队。快到我时,排在我前面的一位男士,看着也有三四十岁了吧,回头朝我看了看,便客客气气地往旁边退了一步,笑嘻嘻地一摆手说:“让年纪大的人先买。”起先我以为自己身后还站着个“年纪大的人”,但没动静,那人分明在朝我笑。莫非……原来……我就是那个“年纪大的人”?好吧。我冷冷地对他说:“谢谢!”便凛然地享受了这番“长者待遇”。 又一天,我陪女儿上课外班,等她的时候在附近瞎转悠,看到一间半开的大门面里坐着很多老年人,在听一个黄脸黄发的女生热烈演讲,原来是忽悠他们买东西的,说便宜,卖的也就是些油盐酱醋之类。我走累了,看到里面有空着的椅子,就顺便进去坐一下。一个高瘦小帅哥捧着一盒鸡蛋,在座位间挪着发放,每人一个。快到我时,我倒有点慌,心想他会不会嫌我冒充而请我出去。谁知他到我面前鞠了一小躬,亲切地说:“阿姨,不好意思,今天的鸡蛋到您这儿正好发完了,明天还有,明天您早点来!” 说真的,如果说前一次被“尊老”我还有点幽恨,这回倒也认命了。将老未老之际,犹如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我就在地铁上看到年轻母亲教育孩子给一位貌似五十出头的女士让座,说:“给阿婆坐!”结果女士斜了她一眼,理也不理,扭身走到门口,给她一个沉默的后脑勺,那场面极尴尬。我却是理解那位女士的,她必是反感“阿婆”那个称谓,她连“阿姨”都没当习惯呢! 人要自知很难,自知之后能接受自己,更难。你的年龄从别人眼中真实地反射出来,却变成能晃瞎自己的刺目光线。出门前精心打扮一番,在半明半昧的镜中照照,恍然以为小伙子还会对自己吹口哨,殊不知在人家眼里,你已经妥妥的是个长辈。 有一次我们单位开运动会,一位即将退休的同事报名参加五十米短跑,“不服老”的赞声未绝,发令枪响,只见她双臂做了一个奋勇的动作,上身冲了出去,两腿的反应却慢了半拍,没能跟那番冲锋的心意同步,结果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摔倒在地上…… 我们的自我感觉,很多时候是和自身的实际状态分离的。这种分裂若在年轻人身上,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但长长的未来,却像个幻想的空间,提供着弥补或缓冲的可能。越往后,回转通融的空间也越小,到了中老年人身上,这种分裂就显得有点狰狞了。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真正好看的中年人很少,余秋雨老师形容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芒”,真能如此,确实美好,事实恰恰充满遗憾,中年人常常显得不明亮却刺眼,一边鄙视朋友圈里某些鸡汤,视作弱智,一边热衷心灵瑜伽,供奉灵魂大师;一边张罗着各种养生,喝这个吃那个,健身跑步,视参加马拉松为时髦,一边依然各种应酬熬夜,拿房子大小、车子好坏与人与己地较劲。到底是向往山居农耕多一点,还是依恋名利红尘多一点,自己闹不清,老天都不知道。“初老”是个很尴尬的状态,能在这个状态里找到身心平衡的点,在“不服”和“沮丧”之间获得一分得体的宁静和优雅,那应是一种令人向往的智慧。 我们是多么渴望能够对这世界所谓的宠辱不惊不怒,淡然相处——这样的高人不是没有。而在这之前,我们却先要自问能不能跟那个真实的、此时此刻的自己安然相处。电视里采访百岁老人,一个老人说,她长年吃素;一个老人说,他最爱吃红烧肉,那么令他们长命百岁的到底是吃素还是吃肉呢?显然没有答案,老人们只是坦然说出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而已。一百岁,够老了,但这份面对自己的坦然和安然,宛如岁月泛出宽容的笑意。真实的自己,肯定不及自我的想象和别人的评价,但就是这样不完美的自己,要在更不完美的人间经历生老病死,所以,现在我保养自己的第一条,就是不再因为别人把我叫老了一点而生气。跟衰老的感觉和心情相比,一个来自陌生人的称呼随风而逝,轻若鸿毛。(文/高立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