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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红楼随谈”:它带有诗的素质诗的内涵

来源:人民网-文化频道 作者:编辑 人气: 发布时间:2017-02-08
摘要:著名学者、红学家冯其庸今天中午12时18分在京去世,我国文学界又痛失一位大师!

著名学者、红学家冯其庸今天中午12时18分在京去世,我国文学界又痛失一位大师!冯老不仅是著名的红学家,除以《红楼梦》研究著称于世,他还涉猎历史、国学、文学艺术、考古、文物鉴定收藏等诸多领域,红学以外的他,更是一位诗人、一位画家、一位书法家、一位非常优秀的摄影家、戏曲评论家。

冯先生出身贫寒,努力攻读,毕业于著名的无锡国专,后投笔从戎。1949年以后,历经风云变幻,仍一意向学,不仅主持校订《红楼梦》而成一代红学大家,创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提出“大国学”新概念,更十赴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又穿越米兰、罗布泊、楼兰、龙城、白龙堆、三陇沙入玉门关,查实了玄奘自于阗回归长安的最后路段。他重视文献记载,重视地面遗迹的调查,重视地下发掘的新资料。三者互相印证,才作定论。这一颇有心得的学术路径在其口述自传中得到充分的展示。

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以口述自传的形式,简明而生动地叙述了著名文史学家冯其庸先生九十多年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和他所开辟的学术道路。下面,本网节选本书的精彩书摘,感悟大师的一生。

精彩书摘:

红楼随谈

经过《红楼梦》的校订注释,又经过《红楼梦大辞典》的编写,一晃就是几十年了。我们在对《红楼梦》的认识解悟上,又自然地向前走了几步,对《红楼梦》也断断续续地产生了一些感悟和增加了一些实际知识。有些《红楼梦》的语言你看起来很平淡,其实却牵涉到一个风俗,比如有一回:秦钟死了,贾宝玉跟柳湘莲说,有没有到秦钟的坟上去看看,十月一了,我要去祭扫一下,大致这个意思吧。我们当时校和注的过程中,都没有当一回事,后来上海有一个读者给我写了封信,说你在《红楼梦》的校注本里对“十月一”没有注释,其实应该注释,因为这是北方的一种特殊风俗,“十月一送寒衣”,要给已故的人上坟,因为天冷了,要送冬天的衣服了,所以有“十月一送寒衣”的风俗。我一看到这封信,就觉得太重要了。这个读者叫萧凤芝,前几个月来看过我一次,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

我就记在心里,我们的《红楼梦》校注本上加了注,还找到了福格的《听雨丛谈》作为文献的证据。我在我的手批本上还特别把这个批出来了,为什么呢?我证明了北京确实有这个风俗。刚好给我开车的司机,他是老北京,我就问他,你们北京有没有“十月一”这个词。他说有啊,就快到了嘛。他说,我们每到十月一要送寒衣啊,就是进入冬季了,要给已故的亲人送衣服,怕他们寒冷,所以,有一句俗话,就是“十月一送寒衣”。 我那时候住在红庙,我去红庙周围的老乡家里去请问,问这个事,都说有这个风俗。这样我才在我的《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里面专门批了一段,我觉得这个《红楼梦》包含的知识实在是丰富得很。

民俗,南北有区别,像我们老家就没有“送寒衣”,上坟、祭扫都是有的,清明的时候要祭扫坟墓,冬季没有这样的事,所以我们也不懂,读《红楼梦》读到“十月一”这个地方也没有领会,这是用的一个风俗,不是普通的随意的一句话。我们编的《红楼梦大辞典》,凡是我们能够接触到的,理解到的,有内涵的,这一类典故或者是词汇,我们尽可能地做了解释,列了词条,让读者一下可以查到。

最近,我分别写了两本书的后记,一本讲《红楼梦》思想,一本讲《红楼梦》庚辰本有关的问题。我又得到一个新的启示,我觉得《红楼梦》本身包含着非常浓厚的诗的素质。《红楼梦》从头至尾读起来,你要不间断地一气读到底,或者你反反复复读,你会感觉到整个有诗的感觉。虽然是散文的形式,用散文形式来写的,实际上它带有诗的素质,还有一种诗词的表达形式。

诗词当然也有不同风格了,像五代时期,到“花间”那一派,都是意在言外、指东说西,不是明示的,都是有寄托的,所谓寄托遥深,寄托得越深,让你连想都想不到,这才奥妙。但是诗词里也有一种直白的,比如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字面上的话就是他要讲的话,气势磅礴。辛弃疾的许多词也都像口语一样。

《红楼梦》的特点就是含蓄、不直说,有内涵,有隐喻。但《红楼梦》也不可能都不直说,我说的寄托遥深,在《红楼梦》是少数地方,有一点意内言外,指东说西,因为作者无法把自己的话直白地说出来,直白地说出来就会遭祸。比如:乌进孝送租。贾珍在大堂里面等着他,说,你老不死的,你到现在才送来,就这么点东西就算了?乌进孝说,老爷你不知道,今年北方大雪,我们走了几个月才走到,另外收成也很歉收,微薄,所以这些粮食东西都是只能是尽点意思了。他接着说,听说你们大小姐晋封了贵妃了,皇上把皇宫里的金银财宝都赏赐给你们了,都搬到你们家了,贾珍就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哪里懂啊,我们如果再要省亲一次我们就完蛋了。这句话大家看了,随意就看过去了,但是你仔细琢磨琢磨,这话里有话,因为前面脂砚斋就批了“以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多少忆昔感今”,他无法表达,就是用写省亲这个场面来写康熙南巡时候的一种辉煌隆重的场面,这个辉煌隆重的场面的花费都是曹寅花费的,因此落下很多的亏空,导致自身遭了罪,他这不能都说出来,一说出来皇上还能饶过你吗?

所以《红楼梦》里类似这样一种欲言还休,吞吞吐吐,意内言外,这种手法不止一次地使用。元妃省亲那一回,元妃夜里看到豪华的场面,灯烛辉煌,自己在轿子里说,太靡费奢华了,这句话是很通常的,也是对景,完全对的,可以说赞赏,也可以说是叹息,但是有人说这些话里有内涵。他其实就是说康熙南巡太奢侈靡费了,他不好直接说南巡太奢侈靡费了,借着省亲的场面,又是赞赏又是叹息。你也不能说她不对,她就是感叹,哎呀,你们搞得太隆重了,这一句话,实际上它有内涵的。

省亲之前,王熙凤跟赵嬷嬷的对话也是这样的。赵嬷嬷说当年省亲,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王熙凤就说,不知道他们哪里来那么多钱啊,这花钱花得这么厉害,赵嬷嬷就说,这无非是把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而已。两个人对话很普通很平常,但是脂砚斋那里批了一段话,“以省亲事写南巡”。要不是脂砚斋批这么一句话,别人想不起来,这里是暗指南巡耗费之大,而且是把皇帝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实际上是说,他哪里亏空,都是你花费掉的。最后算账算到曹寅头上,曹寅死了就算到曹头上了,后来子子孙孙背这个债,雍正上来又把曹抄了家了。抄曹家的时候,派人去事先监视,怕他转移财产,结果回来的人告诉说曹家根本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几十间空房,还有几十张当票,还有别人借他的银子的借据几十两银子而已。有一本书上记载,雍正看到这个报告也为之恻然,心里也有点觉得不忍心,没想到他这么穷,还以为他是藏了多少钱呢,才抄他的家。这段对话就是说明,曹家并没有用亏钱,用亏的钱都是用在皇帝身上了,因为皇帝不来曹家也不会花这个钱。

我找到一本无名氏写的《圣驾五巡江南录》,就是讲康熙第五次南巡的,那豪华的场面令人难以想象。那还只是一次啊,康熙一共六次南巡,四次由曹寅接驾的。这是我后来看了许多奏折以后才发现,连造船都是由曹寅经办的。这上面写的,先是曹寅报告康熙,康熙南巡的长江用的大船,内河用的小船,已经全部打造完成,这个费用多大,要一大批船只啊。康熙没有出一个钱,全叫曹寅去经办了,皇宫里就没有花一个钱。到了扬州,曹寅又有一个奏折,一次接待就御宴一百桌。这个御宴吃什么东西,当然我们想象,给皇帝吃的能够马马虎虎吗?这个可不得了,而且御宴一百桌,并不是一次啊,一次南巡就是多少次御宴一百桌,然后群臣祝寿,敬献礼品,曹寅的父亲送的礼单上,就是唐宋时代的名人字画真迹,献给康熙的,都有单子,多少种。这要多少钱啊,这些耗费都算在曹寅的头上。

后来有一次安徽巡抚,这个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他也有亏空,上面来查他,你怎么造成这么多亏空的?这个巡抚说,就是因为圣驾南巡,为了办什么事,我用亏了多少多少。结果康熙看了大发雷霆,我出去会让你们花这么多钱吗?我一路上关照了,所有的饮食都由我们自己备办,官不宿民舍,你怎么来诬陷我,就把他革职了。所以后来谁也不敢说给皇帝南巡花多少钱,李煦、曹寅明明是为这个花了大量的钱,不敢说一句。

康熙心里也明白,所以康熙有一次在曹寅奏折上批的,大致的意思是说,曹家的亏空,我知道它的原因,还有一个讲到,太子阿哥们也不断地向曹寅要钱,他也不好推辞,他有他的难处,造成这许多亏空。这是康熙自己批在曹寅奏折上的。所以实际上曹家的败落,直接原因就是康熙南巡。但是《红楼梦》不敢直说,只能采取这种闪烁其辞,意内言外,说半句留半句的手法。

《红楼梦》这部小说跟《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不一样,它有一些地方,是让你无法具体了解的,因为他不敢都写出来,因此,你也无法完全猜透,只能知道一个大概的意思。但是总的来讲,《红楼梦》形成一种特殊的风格,就是刚才我说的,除了大量的文字是直白的,可以读的,明白故事的来龙去脉的,少数的地方有含着半句,有半句没有说出来,甚至有的地方刚一露头就收回去了这种地方,这是跟其他小说不一样的地方。所以这些地方,需要我们反复读《红楼梦》才能体会到,尤其要了解曹雪芹的家史。

所以我主张编《红楼梦》的“史汇”就是这个原因,因为历代许多人对《红楼梦》做了解释,要把这历史上很多重要的记载和曹雪芹的家庭的兴衰,拿来对照读《红楼梦》,就会给你很多启示。如果直白地,只读《红楼梦》,不参照有关的史料,这《红楼梦》始终是不能参透的。

在主持整个《红楼梦》的校注和《红楼梦大辞典》的编写过程中间,我觉得经过大家的共同的努力,是把《红楼梦》有些不太好明白的问题,往前推进了不少。

我曾说《红楼梦》带有诗的素质,我后来想起鲁迅老早就说过了,说《红楼梦》是“无韵之离骚”,离骚当然是一首长诗了,鲁迅这句话是赞赏得最恰当不过了。《红楼梦》不用韵,但是有诗的内涵,所以鲁迅这句话实际上已经说在前头了。

你闭起眼睛想想《红楼梦》写到薛宝琴穿一件大红斗篷,站在雪地里,贾母远远看到,说,你们看像什么?众人说,这像仇十洲画的一幅画,雪中的美人。这意境是诗的意境,又是画的意境。

《红楼梦》最了不起的,是里面描写的人物都是独特的,个性非常鲜明突出。你闭着眼睛想象,晴雯跟袭人就无法混淆,林黛玉跟薛宝钗也无法混淆,王熙凤跟其他人也无法混淆。

比如“冷月葬诗魂”,“诗魂”是指林黛玉。我曾经有过文章分析,林黛玉本身并不仅仅因为漂亮,她有诗人的气质,所以曹雪芹是给她写了一句“冷月葬诗魂”。 而且这一句带有一种预言的性质,预示她的悲剧的命运,是在凄凉冷落中去世的。庚辰本上是“冷月葬死魂”,旁边原笔改的“诗”,后来我在列宁格勒发现苏联的本子上也是“冷月葬诗魂”。还有程甲本,也是“冷月葬诗魂”。 “冷月葬诗魂”是对的。

有的朋友坚持要“花魂”,我说《红楼梦》里美的不光是林黛玉,薛宝钗也长得很美,用牡丹来形容她,牡丹是花王,也是美。《红楼梦》里,曹雪芹创造的林黛玉这个形象,并不是要创造一个绝世美人,而是要创造一个带有特殊个性的,带有诗人气质的这样一个美人,所以她不仅是美,她更重要的是有诗的气质。用“花魂”来形容林黛玉,不完全契合林黛玉的气质、个性。

从《红楼梦》的文笔,《红楼梦》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气质,从曹雪芹创作意图来说,只能是“诗魂”才确切。他并不是要写一系列的漂亮的人,并不是这个意思。要说美,除了薛宝钗以外,湘云的美,还有后来来的几个人,也各人有各人的美,少女的一种特殊的美,他都写出来了。但是把《红楼梦》最主要的人物写成最美的不是曹雪芹的目的,他要写的是历史上从来没有写过的,这样带有明显的诗人气质的,带有偏僻个性、独特个性的典型形象。

所以《红楼梦》尽管是用散文写的,创造的很多意境是具有诗的意境的,自始至终,从第一回到八十回一直贯穿下来。后面的四十回当然就差多了,有艺术敏感,有艺术经验的人读到后四十回,味道就走了样了,就不是那么耐人寻味了。

尤其是人物的思想都变了,本来林黛玉是孤高自赏,特别看不起读书做官去进行科考,但是后四十回,林黛玉也劝贾宝玉去考试。这个人物前后的思想都完全不一致了,所以后四十回不可能是曹雪芹一手写下来的,只要你反复多读读,就会感受出来。俞平伯最早就提出这个问题,我觉得俞先生还是很敏感的,从艺术欣赏,文学欣赏的角度来讲,这种最早的原始的感触,是很珍贵的。

我还有本《论〈红楼梦〉思想》,专门讲《红楼梦》的思想的。因为《红楼梦》的思想如果不先进,在当时不属于进步的思想,那也就没有意思了。这实际上是明朝后期发展起来的一种新的思潮,应该说是初期的民主的思潮,以李卓吾为重要的代表人物,批判传统的孔孟之道、程朱理学,尤其是攻击程朱理学。《红楼梦》里贾宝玉、林黛玉为代表的这两个人物,说的一些话,看起来是小孩子的话,但是实际上都是当时反程朱理学潮流中的一些话。

以上,就是我读《红楼梦》,断断续续的一些随想,希望得到读者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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