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底我去香港拜会金庸时,《明报月刊》总编辑潘耀明先生叮嘱我说,不要跟查先生聊太长时间,因为先生患有心脏病,有一次夫人外出时,他还曾突然晕倒在洗手间,幸好老天及时开眼,令先生几分钟后醒来,自己给家人拨通电话,从此家人再也不敢让老爷子一人呆在家里。这则信息令我提心吊胆地为先生的身体状况捏了几年的汗,好在老天眷顾,十年来一直风平浪静,先生也深居简出。 2018年10月30日下午,我在单位开完会打开手机,发现有十几条未读微信,第一条是我的学生杨凡发来的:“施老师,你的金庸……”我心一沉,血往头上狂涌,再点开其他微信,几乎全是向我通报噩耗的。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知道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终究挣不脱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查先生患有心脏病,能活到94岁已是奇迹,但是突然得到噩耗,心中还是一片茫然,望着远天的落霞,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个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故事家,就这样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其实我很想对媒体说点什么,但是当记者们谆谆诱导的时候,我却语无伦次,总也说不出他们想要的那些话。金庸太复杂太多面了,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欢金庸的理由,但每个人都是盲人摸象。虽然大家都在引用金庸“大闹一场,悄然离去”的人生构想来形容他的离去,但是正如马云说他不在乎赚钱、琼瑶说她只在乎爱情,我们都知道,金庸是不可能“悄然离去”的。如今这铺天盖地的舆论悼念,肯定早在金庸意料之中。我甚至相信,如果可以自行设计一种“离去”方式,金庸一定会设计一出迷一样的、令后人争论不休的、奇异的告别情节。 金庸是非常在乎读者的,也深谙传播规律,他哪里是个甘心“悄然离去”的人?他是一个天才的作家,也是一个世俗的男人,面对求取签名的小女生,他会和蔼可亲地看着你,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然后拟两句小诗签给你,把你的身份特征都化在诗中,光凭这一招,他就倾倒了无数铁杆粉丝。金庸的口才并不好,听起来似乎磕磕巴巴,可是一旦整理成文字,却如行云流水,字字珠玑。和金庸在一起聊聊天,你会觉得他是个憨厚的普通长者,可是一拿起笔,谈起政治和历史,他就拉开了天才与凡夫俗子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差距。 金庸不仅擅长讲述武侠故事,也擅长经营自己的故事,他传奇般的人生经历,本身就是金迷们津津乐道的一出人生大戏。用“金庸”作为关键词去图书馆搜一搜,除了金庸作品,各种《金庸传》《金庸评传》《金庸全传》《金庸新传》《金庸其人》《金庸传奇》《儒侠金庸传》《金庸师承考》《金庸和他的师友们》《金庸和他的家人们》《金庸的婚史与情恋》等,甚至《我与金庸的战争》,琳琅满目,数不胜数。也正是因为他的多情多智、多面多向,以及他的豪侠与圆熟、天才与世俗,才有了他笔下奇诡的江湖世界和丰富的江湖人生。 金庸自己就是个媒体人,他当然知道媒体想要听到哪些话,也知道读者会喜欢哪些话,他站在北京大学的讲台上诉说着对北大的向往,站在浙江大学的讲台上说尽浙大好话,站在中山大学的讲台上表达着对中大的敬重,他还对着我的上千名学生说:“你们有这位好老师,应该多学学。”把我感动得心花怒放。每一个亲见金庸的人几乎都能从他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他在讲台上始终挂着一种标志性的金庸式微笑,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如沐春风。 我在许多场合说过,金庸小说是“最中国”的。金庸精通中国式的人情世故,他用中国传统民间故事和英雄史诗的结构方式来写作武侠小说,将一个个苦难出身的英雄人物投放于险恶的世俗江湖,让他们混迹于市井阶层,经受各种磨难和考验,接受各路传统的熏陶和洗礼,然后爱上一个典型的中国美女,谈着中国式的恋爱,最终成长为一个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 金庸对民间文学的喜爱、对市井生活的熟稔、对历史知识的学习、对传统文化的钻研,使之相比其他通俗小说家明显高出一筹,加之身兼文人、报人、商人、政论家的多重身份,他对社会人性的洞察力和思想力,也远胜同侪。 金庸曾经有过远大的政治抱负,他把理想情怀融入小说创作,用小说来表达自己的社会理想,构筑自己的乌托邦。他说:“我希望小说多少有一点人生哲理或个人的思想,通过小说可以表现一些自己对社会的看法。”他出神入化地将民间文学的故事母题、平等博爱的社会理想融入到英雄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之中,如水中盐、花中蜜,摘叶飞刀、踏雪无痕,深受亿万读者的喜爱。 有时候,我觉得金庸和杨振宁特别像,都是人中龙凤,都在一个独特的领域做出了非凡的成绩,而且都有天才与率性的一面。金庸身上既有萧峰般的胆识与豪气,也有韦小宝般的精明与世故,这一点充分表现在他对自己作品的处理方式上。金庸小说全集出版之后,无数华人出版公司都在觊觎着他的社论全集。“据说,金庸撰写的社论与政论,总共约两万篇。倘若有一天,《查良镛政论集》出版,将其与《金庸作品集》参照阅读,我们方能真正理解查先生的抱负与情怀。”(陈平原)甚至有些出版公司已经策划好了,只要拿到这些社论版权,马上打造其与鲁迅并驾齐驱的“思想家”与“文学家”伟大丰碑。可是,金庸始终未松金口,大家也就只能望洋兴叹。不过,金口未开,并不意味着汪洋不再。金庸一定早有安排,在他身后的某一时刻,后人“自当领此三个锦囊,囊中有三条妙计,依次而行”,于是,出版界再度刮起一阵又一阵的金学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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