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和小说在艺术表达方面是有差异的。在对外部世界,尤其是想象性的外部世界的表现上,电影似乎比小说更占优势。然而在处理 《推拿》 这一类聚焦于人物内心世界的题材上,小说或书面叙事有它独特的优势,无可替代。毕飞宇借助语言展示了他强大的建构能力和阐释能力,一种通灵般的能力。这足以让我们对语言本身保持信心。 前段时间,重读了我很喜欢的毕飞宇的小说 《推拿》,也观看了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觉得小说对盲人群体内心世界的重构与阐释,比电影要精彩得多。电影的前半部分过于平淡,观众得用很长时间才能走近这些人物,才能对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所了解,并且这种了解,很多时候是通过旁白的形式体现的;到后半部分才渐入佳境,尤其是在对小马这个人物的表现和塑造上,用零乱的、模糊的图像来跟小马混乱的内心世界形成对应,体现了电影不可替代的特质。不过比之于毕飞宇的小说,电影还是略逊一筹。毕飞宇在小说中写到,小马对时间有一种迷恋,需要通过一只老式台钟的“咔嚓”声才能感觉到时间的存在,然而在一年多以后,他的身体拥有了“咔嚓”的节奏,时间好像就在他的身体里了,他可以跟时间玩游戏,可以敏锐地感受到时间本身的物质属性,它的周长、体积、重量,等等。这真是把小马给写活了,也把王大夫、沙复明、金嫣等人给写活了。昆德拉的小说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和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布拉格之恋》 也是这种情形,小说比电影好。 由此想到,电影和小说在艺术表达方面是有差异的,在处理 《推拿》这一类聚焦于人物内心世界的题材上,小说或书面叙事有它独特的优势,无可替代。 然而在对外部世界,尤其是想象性的外部世界的表现上,电影似乎比小说更占优势。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就列 出一长串片单,比如 《阿凡达》《黑客帝国》 《星际穿越》 《盗梦空间》 《侏罗纪公园》 《2012》 《变形金刚》 等,它们仅凭视觉就足以给观众带来巨大的震撼。《阿凡达》 自不必说,它以图像的形式建构了一个跟地球的生活完全异质的潘多拉星球;即使是 《变形金刚》 这样谈不上有什么思想深度的电影,在电影中看到赛博坦星球的时刻,都让我感到难忘。 而当现代技术的发展,使得虚拟的真实和世界的真实两相交织,变得难以分辨,甚至会如波德里亚所主张的,拟真比真实更真实,也比真实更迷人,拟真更可能会逐渐替代真实,从而消灭真实,对真实和非真实的思索,就成为文学和电影共同关注的命题———在文学领域表现为虚构和非虚构的相关问题,在电影领域则同样是热门话题。我们可以举出不少的例子,比如诺兰执导、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的 《盗梦空间》,还有更早的 《黑客帝国》 系列电影都涉及这一命题。《黑客帝国》 是一部向法国哲学家波德里亚致敬的作品。据说,两位导演之所以想要拍这部电影,是受到波德里亚 《拟像与拟真》 一书的影响,他们本打算邀请波德里亚在电影中现身说法,但波德里亚没有同意参与。电影里有这样一个场景,救世主尼奥象征性地手捧 《拟像与拟真》 一书,这既是向波德里亚致敬,又借此指出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真实和虚拟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一旦由机器人所建立的虚拟世界Matriⅹ比真实世界本身更迷人的时候,真实世界是否还值得迷恋? 实际上,小说和电影,都可以说是以叙事为主体的艺术形式,而且二者有密切的关联。小说在现代的兴起,比电影要早;电影却后来居上,已成为100多年来最具影响力和创造力的艺术门类之一,刷新了我们的美学体验,也部分地改变了我们的运思方式和存在方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电影经常受到文学的影响,甚至一度依附于文学。这极大也极其迅速地促进了电影在叙事层面的成熟,使得电影领域也出现了许多杰作。现在作家之所以学习电影,有许多的原因,比方说因为一些好的甚至是伟大的电影的出现,使得电影在思想探索和叙事层面,甚至也包括方法论层面能够反哺文学。这种反哺,也涉及电影对大众的影响力方面。余华、苏童、毕飞宇、麦家等人的小说的改编,未必都很成功,可是这些作品在被改编成影视之后,对文学作品本身的传播和接受,确实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电影在多个层面的探索,对于作家来说,也是值得借鉴的。今天不少小说家只读小说,不读散文,不读诗,也不读其他学科的著作。这无疑会限制一个作家的视野。比之以往,今天的世界无疑更加复杂多变,仅凭作家一人之力,仅仅是具备文学的视野,已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更无法进行有原则高度的批判。要突破这一困境,必须越过专业的藩篱,既及时地借鉴其他学科的新知,又要彻底地回到文学本身,既与文学共同体的成员合作,又与他者对话。在这方面,现时代的电影比文学要远为成功,因为它们往往能够集结众人之力,吸收和借鉴哲学、科学方面的最新成果,使之成为艺术的一部分。因此,今天我们看电影,常常会觉得脑洞大开,进而产生一种紧迫感———它们所关注的问题迫使你持续思考,更让你迫切地觉得必须更新个人的知识结构。 与电影相比,小说俨然成了一种相对古老的叙事艺术,更存在着影响力和创造力方面的危机。但我并不是说小说在今天失去了它存在的理由。小说作为一门语言的艺术,仍旧可以成为我们的存在之家,小说的可能性也远未穷尽。通过阅读小说,我们可以打开生活世界与心灵世界中隐藏的结构,而我们孜孜以求的存在的奥秘,就在每一个结构敞开的时刻显现。在《推拿》 中,毕飞宇就借助语言展示了他强大的建构能力和阐释能力,一种通灵般的能力。这样的小说的存在,足以让我们对语言本身保持信心,也对小说这种艺术样式保持信心。 在现时代,是选择成为电影的观众,还是成为小说的读者? 也许这并非两难选择。对于读者和观众而言,享受视听文明带来的愉悦是无可厚非的,坐在一流的电影院里看一流的电影,这是很美妙的时刻。然而电影作为一种文化工业的产物,容易受资本和大众的限制,无法自由地打开自身的可能性。因此,在另一些时刻,还是不妨聚目于纸质书籍,也许阅读的快乐并没有视听的快乐那么直接、强烈,可是迂回也有迂回的美妙,缓慢也有缓慢的好处。尤其是那些伟大的经典,真正投入进去,在其中浸润久了,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会大不一样;浸润久了,就好像获得了另一种生活,也获得了另一个世界。我经常想,在西方,人们关于现代技术、关于视听文明经常会有截然不同的态度,即要么妖魔化,要么理想化。其实这并不是唯一的路。世界的未来,不完全是由技术所决定的,而是看我们与技术保持怎样一种关系。我们的生活世界,到底是“生希望”,还是“生危机”,也有赖于我们如何看待自己,在怎样的文明中培育自我。而小说和电影,也都不同程度地面临着“如何叙事,怎样突围”的问题。对此,我们每个人都负有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