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柏林影展热门影片背后的冷思考 ——突破边界,远比想象的更艰难 本报首席记者 柳青 柏林影展一直挺“冷”,2月的柏林气候冷,和影展有关的讨论,总也不太热络。更多的观众乐于讨论热火朝天的 《爱乐之城》 和近在眼前的奥斯卡,毕竟,出现在柏林影展的太多电影未来只会在影展和艺术院线做有限的放映,它们的“能见度”太低。 金敏喜的表演绝非简单粗暴的“本色表演”,她让人看到一个女人很难被转述的内心世界,清晰地释放了各种暧昧的情绪。 意外的高潮在颁奖夜掀起,却不是因为金熊奖的归属,或最佳导演喝得太醉上不了领奖台这样无伤大雅的笑话,而是最佳女主角的归属。 韩国女演员金敏喜在电影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里的表演,得到授奖辞“她是演员,也是艺术家。你不能停止注视她。”这是恰如其分的评语。“你不能停止注视她”这样波澜不惊的短句,能够一网打尽地形容她这几年让影评人和文艺青年们瞠目结舌的几部作品:《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这时对,那时错》 和 《小姐》。 金敏喜有可能是戛纳影展最佳女主角全度妍之外,最值得看好的韩国女演员,然而讽刺的是,她之所以能在大众视野里获得“不能停止的注视”,其实和电影、和表演没太大关系。她出道17年,长相不出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韩国媒体挖苦“连台词都不会说”,偶然占据娱乐版头条,是因为她的几任男朋友是“男神”级的偶像。她的一夜爆红,也是一段私情使然,导演洪常秀和她相恋私奔。戏梦人生,她的私生活成了被议论的“作品”。柏林影展的结果公布后,她的名字霸占了自媒体的推送标题。 看热闹的背后是空洞的恶意,毫无成本的道德优越感挤占了真正的讨论空间。洪常秀的电影向来与他的私生活授受不清,艺术的观照存在于虚构和真实的渗透之间,《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不是个例。但这次他抛开一切“蔫坏”的拍摄手法,平铺直叙,“女演员和已婚导演相恋的悲剧”这种和现实高度重合的情节,并无半分炫耀,他诚实地交代了自己,然后迅速地把自我消融掉,既不辩解也不诉苦。导演不再小得意地打转于成年男女纠葛、尴尬、是非不断的关系,电影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女人孤单的背影,她是一座孤岛。金敏喜的表演绝非简单粗暴的“本色表演”,她让人看到一 个女人很难被转述的内心世界,清晰地释放了各种暧昧的情绪,准确的情感控制力和高度透明的表演结合在一起,难怪评委会称赞这是“全新的表演范式”。 金敏喜在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里有句台词:“爱有错么?”那个瞬间让人心碎。除了专业的欣赏,评委会对金敏喜的认可,是否带着怜惜? 这很难断言。回想当年英格丽·褒曼因为恋着罗西里尼,承受来自美国保守派的谩骂,被好莱坞放逐,她那时的境遇远比今日金敏喜更煎熬。所以,感慨“西方人在感情的事上毕竟看得开”时,更该唏嘘的是每一点宽容尺度的争取,其实耗去了几十年、几代人的时光。 当保守派全面回归,调转船头驶向过去,个体对身体的把握和主张,成了最基础的本钱,每一个看似日常的选择,竟成为抵抗的姿态。 所以,电影里的放肆、包容、一切皆可能,折射的却是现实艰难。宽容,远比想象的艰难。《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好女人》 和 《人生密密缝》 是今年柏林影展最火爆的三部电影,不同导演、不同背景的三部电影,唯一分享的共同点是涉及不太寻常的家庭/两性关系。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的两个主角,一个是男孩,另一个也是男孩。原作小说的作者是纽约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他用极高的文学素养,绕开“小情小爱小清新”的陷阱,展开两个生命个体相互交缠的一段时光。两个主角的关系容易让人联想最近大热的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 《我的天才女友》,同性别的两个孩子发展出一段难以定义的亲密关系,形成自给自足的封闭小世界。他们单个的力量是卑微的,可是短暂的彼此依存,让他们在这个不太友好的世界里绽放自信的光芒,即便这伴生着惶恐、愧疚和羞耻。导演瓜达尼诺之前的作品是 《我是爱》 和 《夏日情事》,水准忽高忽低,《我是爱》的自然主义手法让人惊艳,《夏日情事》 却徒有躁动的节奏。到了这部《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他找回了自己的优点,拍出一种难得的氛围:意大利夏日的燥热,青春期的高热,以及年轻身体散发的烫手温度。但影片的缺憾同样明显,暴露了电影面对小说的无力,就像爱尔兰作家托宾说过的,小说是一场“慢”旅行,文字可以慢慢推进角色的情绪,而影像太直观了,在小说里藏着掖着、辗转反复的情绪,在电影里降临得猝不及防,一览无余。 《好女人》 和 《人生密密缝》 的主角,都是从“他”变成“她”。在《好女人》 里,丹尼尔变成了玛丽娜,身份证上的名字需要重新审核,她的性别身份也受着众人的审核,承受着系统化的偏见,她的自我确认无比艰难。荻上直子导演的 《人生密密缝》没有那么尖锐,她没有铺展 《好女人》里枝节蔓延的社会关系,把视线集中在一个成员构成特殊的家庭内部:女孩小真的母亲酗酒出走,她被叔叔牧男收养,叔叔的伴侣伦子在户籍上是“他”,但是做过手术后成了“她”。借着一个小家庭的重组,成员之间从戒备、陌生,到互相维护,映射“边缘人”在现实风暴中的遭遇———受到挤压和冷眼是常态,世俗中的伤害和偏见总是多过认同。 大量风格化的此类题材影片成为今年影展的讨论热点,不是偶然的。虽然有评论者揶揄,在欧洲影展的场合,常规的异性恋题材仿佛不能展开“艺术”表达了。但事实上,身体、性别、取向这些主题,从来不是、也不该是,以艺术为名义的噱头。《好女人》 和 《人生密密缝》 成为现象级的话题电影,恰恰证明在欧洲乃至更大的范围,环境并没有我们所设想的宽容和多元,因为在真正开放的世界里,对身体、感情、性别的私人选择,都应该“只道是寻常”。当下的欧洲影坛,保守派全面回归,调转船头驶向过去,以至于个体对身体的把握和主张,成了最基础的本钱,每一个看似日常的选择,竟成为抵抗的姿态。 主竞赛单元两部出自女性导演的作品,《肉与灵》和英国导演萨利·波特的 《酒会》,都是有风格、有想法、完成度颇高,却没有获得与之相匹配的讨论。 和偏见的周旋是艰难的持久战,拼尽全力换来的,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进展。 边缘的不仅仅有电影里的角色,还有制作电影的人。在男尊女卑观念异常顽固的电影界,柏林影展是个对女性创作者相对友好的场合。今年的金熊奖授予匈牙利女导演伊尔蒂克·茵叶蒂的 《肉与灵》,有对电影本身的肯定,更有超脱于电影之外的深意。《肉与灵》 是部微妙“怪异”的电影,有一种“和哪儿的电影都不一样”的独特气质。导演茵叶蒂用自然主义的手法再造了一个抒情的意境,黑夜和白昼的分界线割开了梦境和现实两个世界,现世的男女形同陌路,而到了梦里,他们变成了鹿,相遇、试探、结合。电影有种跳脱的趣味,开场假装是动物保护主题的悬疑片,没有用花哨炫技的手法,平顺地过渡到有着强烈象征色彩的人类情感寓言。 这样的作品制造了强烈的陌生感,而它的创作者对于很多观众而言,也是陌生的。茵叶蒂之于欧洲三大影展,大约可以算是“熟悉的陌生人”。她不是凭空冒出的新人,而是一个创作观念和技法都高度成熟的导演,事实上,她的处女作长片 《我的20世纪》 在1989年的戛纳影展获得金摄影机奖,那年她24岁。这个起点很高的导演,在近30年的时间里,只完成了4部长片和很少量的短片、纪录片和电视剧,其中绝大部分没有大范围放映过。《我的20世纪》 用童话式的俏皮臆想,对个体参与历史进程的荒诞感作出抒情诗的呈现,青春、爱情和大时代,都是如梦之梦,外部世界和内心风景无缝衔接,影像潇洒超脱,非常罕见。影片在戛纳的风评很好,但它最终只在捷克公映,《纽约时报》 当时的主笔在某次影展中看到它,写了一篇热情洋溢赞美它的评论,且在年底把它列入当年的十佳榜单。但这一切都没有改善它被遗忘的命运,1992年以后,这部电影几乎人间蒸发,有限的几所电影院校里,保存了它的VHS录影带。 茵叶蒂的遭遇是大部分女性创作者在这个行业里的缩影。女导演难以进入商业片领域,这是公认的。即便在所谓“文艺”的领域,性别歧视也是明显的,女性作品得到的放映和推广机会,远远低于男性同行。她们获得投资的难度,也远在男性之上。在制作和评论两个环节,男性占据绝对多数,也掌握着话语权,甚至,审美趣味也被男性眼光主宰着。今年主竞赛单元两部出自女性导演的作品,《肉与灵》 和英国导演萨利·波特的 《酒会》,都是有风格、有想法、完成度颇高,却没有获得与之相匹配的讨论。 1970年代,女性主义理论家劳拉·穆尔维提出“男性凝视”主宰了主流电影制作和评论。近40年过去了,当《肉与灵》 获得金熊奖的第一时间遭遇的不是肯定而是没完没了的质疑,不免让人觉得,“平权”的步子真是迈得万分艰辛。 今年柏林影展把最佳影片金熊奖授予匈牙利电影 《肉与灵》,这是部微妙“怪异”的电影,有一种“和哪儿的电影都不一样”的独特气质。导演茵叶蒂用自然主义的手法再造了一个抒情的意境,黑夜和白昼的分界线割开了梦境和现实两个世界,现世的男女形同陌路,而到了梦里,他们变成了鹿,相遇、试探、结合。 |